“它破敗
它空無一人
我嗅到了我點燃的清香
我看到了花木上拂過的泠風 ”
這首題為《我主持圓通寺的一個下午》的四句短詩是詩人獨化津津樂道并親力廣播的一首代表作。記得第一次在《詩歌月刊》讀到它的時候,我剛剛舉家遷往平涼,安家于南山下,南望南山一脈,北眺城市樓梢,最具古風和禪意的是,登山于半坡,有一香火去處——圓通寺。山和寺都是無所謂前世今生的,禪,信其有,就無所不在。走過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廟宇,我于佛祖無求,從不燒香拜佛,自以為人只要向善、本真,必算入禪。那時候的圓通寺,正如獨化所寫:破敗、空無一人。面對這樣一處荒涼之境,讀這樣的詩句,我凝神的不是全文,而是詩題中的“主持”二字!爸鞒帧币辉~在佛家原意為“久住護持佛法”,禪宗興起時,借用此意,將寺院負責全面事務的一寺之主稱為“主持”。而要來主持這樣一處破敗、荒蕪的清涼之地,在翻手云里覆手為雨并獨享此情此景所氤氳的“清香”與“泠風”,豈是胸無萬卷者所能為?我在一些詩歌講座中,屢次提到這四句短詩,除了它簡短好記之外,更多的在于這首詩把眼前破敗景物化為胸中自得與快意,讓人艷羨它的“主持”。之后和獨化小聚的一些場合,我常常戲謔:今天的時光獨化先生來主持。聞此言,獨化常常推推眼鏡,發出爽朗的大笑。我們奔波一生,守老了歲月,時光也不斷沖刷漂洗著我們的生命,有一段時光讓我們來主持其實是一樁人生之快事。
“主持”二字落到世俗社會,就成了一種主宰和占有,主持一場會議、一個宴席、一個集體乃至一個地域,是一個人不斷努力求得尊重的夢想。當我們走過了太多了路,受過了很多的傷,得到復失去了很多之后,我們方才明白,主持什么都不如主持自己的心靈安然自得,心游萬仞,萬念歸己,這該算作是心靈的極樂吧!跋挛纭笔且惶斓氖諗n,是陽光歸山前的匯聚,是世間所有活動開始走向總結與歸寂,而“圓通寺”的下午又是誦經入佳境、佛光收納、天地包容的大自在,能主持它的人該有多么博大與超脫啊。那時候,我正逃離了一場官場紛爭,收藏起自己的崢嶸頭角,隱于一個陌生的環境,于悲涼的人生之境中找到了生命的超脫與安寧。別樣的圓通寺,別樣的下午,路是土路,是腳步在草中蹚出來的,樹有多樣,曲桿斜枝,左橫右逸,穿空而過。夕陽沉落下來,圓通寺的屋檐上掛滿了斜暉染盡的瓦楞,佛香的氣味混合著青草的氣息,流動在空氣里,破敗中的美好,空無一人的寧馨,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,我突然就感知了生命的潛流暗自激蕩。
選擇此處安居,恰是因為這里偏安城市一隅,與泥土相通,與天色親近,而這里的圓通寺又營造出一種化外之境,滌俗盡慮,消弭傷痛。曾經喜歡廟堂之高的縱橫恣肆,如今更偏愛江湖之遠的自得與安寧。最初的日子,南山沒有公園,周遭沒有遮蔽視線的高樓,去圓通寺尋找安靜,就像佛門弟子隱居修行,內心是平靜如水的。尤其圓通寺的下午,就像舞臺的幕后,庭院的后花園,不為人所惦記,卻不可或缺。那些年,枕頭下時常放兩本《瓦爾登湖》,一本徐遲譯,一本王光林譯,分明兩本書,卻各有各的味道,翻開,不從頭到尾讀,隨便翻一頁,讀下去,竟把這兩本書讀了若干遍,不認為它有多么好看,只喜歡文字里的小安靜與小平淡。那時候圓通寺的下午,就像是我的瓦爾登湖,讓我也努力著想霸道地“主持”一回。于是,喜歡上了《我主持圓通寺的一個下午》,也喜歡上了下午的圓通寺。
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,南山的草木被開拓,石階鋪上去,兩層廣場占據了山體,山頂上是高速公路的天橋,承重的青蘭高速和福銀高速在這里重疊,一路從南山頂上沖過來,橫插而過,西來東去的車輛自以為是,轟鳴的汽笛聲聲不息。我睡在六樓的床上,不時被樓體的震動驚醒。幾乎是一夜之間,圓通寺的周圍被各式各樣的樓群擠滿了,先是六七層的住宅樓,接著是十層二十層的商住樓,一幢一幢逼近弱小的圓通寺,將其壓迫庂逼到山凹里,我仿佛聽到它因為擁擠和壓迫而發出重重的喘息,聽到了鐘磬之聲中暗含的哽咽與沙啞,終于悠遠的誦經聲淹沒于市聲吵雜里,無堅不摧的佛語在此遭遇了俗塵市聲吞噬的尷尬。南山公園的廣場里,下午的時光屬于大腹便便的消食者,屬于越來越火辣的廣場舞者,屬于劫綠竊花的窺伺者。人,帶來了集會,帶來了市,路邊的啤酒攤、麻將桌、咖啡屋、燒烤攤……競相出現,煙火與尖叫交織生長,甚囂塵上。人,也帶來了汽車,高的,低的,黑的,白的,尖頭的,方頭的,擠滿了山邊人行道,這些工業文明的食人者旁若無人,摩肩接踵,常常把人硬生生擠進溝邊和水渠,我時?吹,一豪飲者立于圓通寺的下午,一泓經久不息的尿噴濺在路邊的車輪胎上,我隱約能透過那滿足的神情聽到他發自內心的贊美:這狗日的社會真好啊。
此刻,我想問獨化先生,這樣的一個圓通寺的下午,你還來主持嗎?反正我不主持。
寺院,是信男善女向自己心中的佛祖祈禱的圣潔之地,是僧人們居住、修行、說法的地方,自古“息心所棲,故曰精舍”,修禪、課誦、布薩,是這里的基本活動!皥A通”是觀音的法號,在四大菩薩中,觀世音是最親民的,所以信徒甚眾。圓通寺始建于明代,當時就叫觀音廟。上世紀六十年代,圓通寺因為歷史上又一個蔑佛破舊而開始走向破敗,走向空無一人,唯有草木自由生長、自枯自榮。后隨著佛事的復蘇,開始不斷添磚加瓦,今天隨著周邊大興土木的挺進,圓通寺也迎來了大拆大建的時代,一座座老城老去,一座座新城拔地,是時代潮流,更是人類欲望膨脹的結果;一個個老寺萎頓,一個個新寺突兀,是隨波逐流,也是人云亦云的結果。在南山公園如火如荼的建設期間,因為取土意外造成寺院東出現大面積滑坡,路面整體塌陷,人行小路完全中斷,圓通寺下面路邊的民房后基完全裸露在外。一時,民眾與佛界聯名上訪到政府,不知道是遷怪于南山公園的修建呢,還是要討回他們曾經的安然與寧靜呢?
世界的熱鬧與喧囂是全球的傳染病,藏于深山的寺觀都未能幸免,遑論這被包圍進城市中的圓通寺。一步步走完階階高去的臺階,一個完全陌生的圓通寺出現在眼前,盡管白墻紅瓦、飛檐斗拱,但閣殿的華麗是陌生的,修葺的樹影是陌生的,就連雜沓的人群和佛殿光線的浮塵也是陌生的。留在詩歌里、美在記憶里的圓通寺不是這樣的,它沒有盡力學著古卻骨子里透著現代的建筑,沒有講究的方磚甬道,沒有華麗的墻裙與臉相擾攘的僧人。一個城市沒有了老建筑,等于廢除了自己的時間與歷史,一個寺院也一樣,無所從來,亦無所去,盲從的趨同顯得很怪異。圓通寺的下午竟然一下子變得燥熱不堪,好像因為擁擠出了汗,連陽光也變得特別扎眼,高僧手里的經卷一如院中半青半黃的竹子,一葉一秋地翻過去,便把整個下午翻走。
于是,每次步行上山,都抵不住內心深處越來越重的失落。來自城市的激流,一遍遍席卷南山,浸潤著嶄新的圓通寺和它的下午。在逐漸熱鬧的旋渦里,不知那一扇通向寧靜的門開向何處?八月初八,圓通寺會有八天的水陸法會,來自全國各地的八百多名高僧舉辦放生、超度亡靈儀式,八月十五,進行佛像開光儀式。還有每個初一每個十五每個特殊的日子里,黑壓壓的千余人眾,鬧嚷嚷排幾小時隊等素齋、舉行皈依儀式、領取皈依證。這其中也有我的岳母。岳母是個潛心向佛者,常常會以同修大德居士的身份來此禮佛誦經。岳母一生勤勞寬厚,沒有多高文化程度讀經文竟然順暢不礙,好多我所不識之字,她竟然毫不含糊讀出。善良、薄己厚人成為她學佛的信條。因離我家近,每來總會先來我家一轉,然后就迫不及待去寺里餐宿,其虔誠與專注讓我佩服。而去年她來,卻與中途卷了行李來家里了。一問,說太吵雜了。寺中宿者的起居習慣,最講究的是同起同睡,步調一致,互不影響,每晚,大家一起疊衣,彼此合掌問訊,然后一邊口中輕輕誦經,一邊上床安歇,清晨,敲響五更鐘時才可以起身下地。岳母說,這次規矩全無人遵守,而且居士們開著豪車來,一個個摩拳擦掌、大聲嚷嚷著一手要錢一手發證,僧人們腳步匆匆迎來送往打手機上網,蘋果手機刷屏聲不絕于耳。原來墻外頭的滾滾紅塵,已經漸漸沖刷了墻里頭的清涼沉靜,紅塵之外的世界只能在內心祈求。岳母的執念我能明白,有信仰的人永遠服從于內心,本心不為萬物所動,不為萬物所役,佛心固本。她曾于圓通寺求佛,一求我仕途光明,二求外孫女金榜題名。當我知道她的一番苦心時,這兩樁事都已經一一實現。這是圓通寺賜給我的嗎?妻子瞞著我悄悄去還愿,但我照舊會相信這不是佛祖而是岳母和妻子給我的。我會用一生去給她們還愿。
“……我嗅到了我點燃的清香,我看見了花木上拂過的泠風”,在每一個圓通寺的下午,我讀起這詩句,就像讀起了一首挽歌。午后,風,因為人流,不再舒暢流動,點燃的清香,以極快的速度銷匿于煙火,不復尋焉。最后的陽光,照著腳下平整的磚地,照著那堵默立的老墻。一叢青竹,因為無聲像啞劇一般,默默地長。下午像一只腳步飛快的貓兒,一眨眼就掩隱于夜幕中。
夜色沉沉,淺淺月色下面,我閉目打坐,啊,我真的看見了花木上拂過的泠風。這是我的世界,我來主持。